虚度人物

吃花女孩

Rita

“大葱的花长什么样？放到油里有什么用？”

我瞪大眼睛看着Rita，现在回想，这个表情和问题一样蠢。

对Rita的采访进行到四分之一时，我是有点想放弃的。当初接到这篇花食约稿，脑中一早开始预设，精致的空间，精致的人，精致的回答思路，纤纤玉指摆弄各色花卉，做出艳惊四座的精致料理。

▲农场中的Rita。

然而现实是我头顶大太阳，对着一位黑黑瘦瘦，想哪儿说哪儿的姑娘，口头禅是“就直接把花放到盘子里啊”，我一边无望地做着记录，一边用手撵去农场里热情的蚊蚁。

真正让我静下来的，是Rita已看出我的不耐烦，却还是微笑着（绝非强颜欢笑）说着她的花和菜，脸庞陷入一种愉悦的、与周遭若即若离的曼妙光影，任小蚂蚁在纤细的手臂上爬来爬去。那一刻我有些出神，愈发觉得她像农场门前那一垄垄自顾自享受风和阳光的矢车菊。水象星座的第六感让我福至心灵地抛出问题：

“你觉得自己像这农场里的哪一种花？”

Rita答：“矢车菊。”

那一刻我知道，我准备好听她的故事了。

▲Rita的农场中恣意盛开的矢车菊。

01.

Rita自小随妈妈周游世界。很多国家对同龄人来说还只是地理课的考试重点时，她已经感受过它们的日落潮汐。十五岁时Rita只身来到英国留学，在英格兰西南念了三年中学，随后前往伦敦艺术大学的中央圣马丁学院读fineart（纯艺术专业）本科。当时艺术专业分几个方向，她到现在也不知道为什么被选去fineart。

只记得报名时交了两幅自己画的画。一幅是一位裸女，旁边开了一扇窗，窗外有火焰。一幅是中国古镇，她在天空上方描了一方红色的印章。“当时也说不清具体的意思，就是想表达出来”。

纯艺术专业没有固定课程，大家经常围绕一个话题或作品讨论心中所想，再互相Diss。有趣的是，这个专业大部分的学生都有阅读障碍，迟迟交不出论文的时候，教授会专门建议他们去学校医务处开个证明，这样可以延期上交。“其实我文笔不差的，但我知道那不是属于我的方式”。

每当心情不愉快时，Rita会自己跑去看当代艺术展。一个人在一个作品前看很久，这样可以忘掉一地鸡毛，“听到自己的声音”。

她说艺术无法定义，因为它可以和一切发生关系。

▲Rita在危地马拉旧首都的手工艺中心Antigua。

02.

Rita的毕业论文从食物角度描述殖民文化对中国近代社会的影响。教授说你们亚洲学生真有趣，作品总和吃有关。当时另一位亚裔同学的作品是和她男友在艺术中心一角调酒。

她自己也说不清，可能中国人对吃的执念太深，即便自己走得再远，身上依旧有传统的印记。

于是在那篇论文里，Rita写了小时候外婆常常给她做的罗宋汤。上海人家家户户都会做，这是俄罗斯人在租界时期留下的痕迹，只不过原本配方里的牛腩被换成了哈尔滨红肠，甜菜头被卷心菜代替，胡萝卜也是后来加入。还有老克勒们最爱的海派西餐炸猪排佐蘸的辣酱油，实际是Worcestershiresauce（伍斯特郡酱），19世纪由英国传入中国广东及香港。

透过小小一方餐桌，可以看到一片土地上曾经发生过的迁徙、彷徨、寻找、融合，还有一群又一群人的心安之处。

Rita觉得食物也可以是一种情感表达和交流，甚至可以超越语言，她喜欢这种无法言传的方式，“或许这是阅读障碍帮的忙，你可以找到不太一样的出口。”

她索性自制一本菜谱作为毕业作品。菜谱里有些是古今中外的资料里真实出现过的菜，还有些是自己想象出来的。不论真假虚实，Rita都要煞有其事地写做法、买食材、拍出制作过程。她自己编造了一道菜是一只虾从鸡蛋里爬出来，还有一道是把猪心剖开，塞入玫瑰花和薏米，再合起来煮熟，有趣的是这道看起来荒谬的菜历史上真的有人做过。

Rita把这些光怪陆离收录到那本菜谱里，哪道真哪道假，不去解释，“有些人愿意相信自己看到的，有些人愿意相信自己相信的。只要作品给人带来感受，它就有意义”。

Rita在花食里投注了很多自己相信的东西。她一直在找颜值和味道都在线的花，只有那种花才能将美和食的特质充分展现出来。所以即便觉得自己像矢车菊，她却坚持说最爱好吃又好看的玫瑰。

▲农场里种的玫瑰都是可食用的。

她用玫瑰重现童年最美妙难忘的一幕。忘了名字的土耳其海滨小城，夕阳将白墙细细涂抹，街头艺人弹着吉他，孩子三两围绕着他，海浪在沙滩上散作珍珠，晶莹水母成群结队出现，蕾丝裙边翻滚雀跃。咸咸的海风把糖果店的甜香送到很远，Rita到现在还记得，那味道像嵌进生命里一样。

她做了土耳其玫瑰软糖。将玫瑰花朵渍在糖浆中出色，加入琼脂成形，撒上雪白糖粉，柔软又甜蜜，故意切得不整齐，每一小块糖都有些倔头倔脑，像是RITA自己，固执地要重回那场少女幻梦。

▲Rita制作的土耳其玫瑰软糖。

而她在日本得到的灵感最多。她说日本人擅用简单的食物打造意境。那里的食物经常给人精致到舍不得吃的感觉，倒不是说做工多细腻、食材多高级，而是那个意境往往应天应时，让人油生敬畏，不忍打扰。

有一年9月，京都还有些暑热。Rita推开鸭川边一栋民宿的门，木质小几上胖胖的水纹玻璃杯已静候多时，琥珀色的凉茶像鸭川的树荫和水，隔老远就能沁凉眼珠子。一边轻巧的圆竹碟上放着雪白手巾，一颗憨态可掬的粉色小兔糖躺在手巾一角。Rita轻轻在几边坐下端详，觉得满室清凉，原来快中秋了啊，真是让人欢喜的事。

回国后她一心想重现那个夏末，她想起怀石料理中常用的金鱼草，明艳、灵动，造型如正在游弋的小鱼，它们往往被置于食物一角，却如炎炎夏日里的微风乍起，能让周围一切流光溢彩起来。

Rita就做了杯接骨木白葡萄酒伏特加果冻，悉心留住制作过程中产生的气泡，果冻呈现剔透的金黄色，撒上金粉，肉橙色的金鱼草这次依然在广口酒杯的边缘，周遭却因为它波光粼粼。伏特加和白葡萄酒混合的果木香与接骨木的花香融合，冰满6小时，Rita笑着说先生喝一杯就醉了，但还有什么比在夏天里醉一场更夏天呢？

▲喝一杯就醉了的金鱼草接骨木白葡萄酒伏特加果冻。

相比日式稍有距离的仪式感，RITA更希望她做的花食能让人潜心融入。

我做出来，你吃了，就懂了，是一种默契。

03.

Rita在上海的郊外金山有一个60多亩的农场。

花食用的花都是Rita在自家农场里种的。玫瑰、角堇、金银花......“有什么种什么，开出什么就吃什么”。

前段时间园子里的桃花开得浩浩荡荡，她索性在桃树下做起桃花水信玄饼和桃花酒，做的过程亦享受，身旁落英缤纷，桌上枝枝蔓蔓，餐盘里芬芳荼靡，颇有唐寅桃花庵式的风姿。

桃花给她的感觉和樱花很像，花期很短，却在短短三四天里开到极致，美得用力而凄凄，她没有别的办法，用心做完，用心吃掉，才不算辜负今年这场花事。

▲桃花开时，在农场里的桃花宴。

小农场时不时会承办活动，Rita发现现在的人们大多缺乏看见美的能力。有一次亲子活动，家长领着孩子到她跟前问，你这里有没有什么儿童游乐设施呀？她简直有些气急，恨不得耳提面命，让对方睁大眼睛看看这周围，这树，这花，这地上的小虫子，这阳光，这自然，还有什么比这些更让人快乐？

有一年夏天农场的草莓刚成熟，客人歪着鼻子说草莓不是冬天才有吗，这个季节的草莓能吃吗。Rita愕然，原来大家吃大棚里的东西吃久了，对自然已经毫无知觉。

▲在农场劳作的Rita。

我渐渐有些明白为什么Rita的花食和我预期的不一样。

都市人渴望从外界的新鲜与刺激中寻找存在感。我们去越来越高级的餐厅打卡，去越来越小众的目的地旅行，换来的只是片刻的虚荣欢愉，和之后长久的漠然与浮躁。梁漱溟先生说的儿童对其生活天然之郑重，与天然之不忽略的态度，大多数大人是没有了。

而真正的美和喜悦，永远藏匿在日常，藏匿于我们本该躬身体验、现在却傲慢以对的天地万物里。

Rita说起前段时间在荷兰看过的展览，艺术家费尽心机把一些自然之物呈现在室内，呈现在离人很近的地方。造烟机与特殊灯光让云朵飘浮在被控制好温度与湿度的房间；几百张纸形灯模拟被风吹起的形态，沿着气流在古老城市中穿梭的轨迹，点亮沉默的夜晚；大型的充气装置模拟月亮被安置在城市的各个角落。

观看者们无不惊叹着，对象却是身边最平凡的景色。

▲PaulCocksedge作品，模拟纸被风吹起的形态。

▲BerndnautSmildeas作品，模拟室内的云朵。

▲LukeJerram作品，模拟城市里的月亮。

Rita觉得悲哀，这些无需矫饰的美好日日在天地间流转，人们却傲慢地选择自行切断频道，却被一些人为做作的浮华所牵引。本质上，人们缺少宁静的、踏实的、静静观察与吸收的内在循环。所以，麻木与焦躁才成为我们的通病。

Rita说，很多美好，就是她本来的样子，你不去感受，便是错过。所以她的花食没有什么研压榨取之类的工艺，尽量保留花朵的完整与原色。当花儿们以这种非常规的方式出现，人们难以不注意到她们，从而重新发现这些寻常事物的美好，发现自己有发现美的能力。

春天，Rita会把油菜花整颗包进透明的越南春卷里，用二月兰做出白里透红的饺子。

▲春天，可以吃油菜花春卷和二月兰饺子。

初夏里的豌豆花炖饭配豌豆鸡尾酒，青涩回甘，像清晨沾染了青草味的露水蒸发在空气中的味道。

盛夏成了茉莉主场，茉莉花梨子沙冰、茉莉花米饭布丁，还要在茉莉花果冻里浇入鸡头米甜汤，只一口便置身江南水乡的船坞。

至于大葱的花，正好在秋天开放，她是很多很多朵小花簇成的圆圆的球。RITA把小花搓下调油，葱味儿十足，拌进暖融融的菊花板栗饭，像一捧主仆皆欢的花束。

感恩这个世界上有这样的人，能从寻常万物中获得丰富的信息，她走过的路，看过的风景，吃到的东西，不是炫耀的资本，而是化作自己的营养。然后这些内在营养被他们绞尽脑汁地输出，让更多人受益，因为他们对这个世界有份自觉的承担。

我问Rita打算怎样继续发展花食，她说也许还会有其他的想法，花食只是其中一种尝试，“我希望多创造一些连接，每个人和这个世界都应该有连接的”。

说到这的时候她收起满脸沉醉，微微却用力地点头，瘦削的身体前倾，却充满力量。

本文作者：榕榕，好好虚度时光签约作者，坚信美是抵御无聊生活最好的药。个人